乡村诊所

村妇对世道颇有怨言，对计划生育尤为不满。她是为了躲避计划生育，在北京生下一个儿子后闹下的病根，可能叫“产后崩血症”或“风湿”什么的。她那个黑户口的儿子也时常来，身体很棒，虎虎有生气，母亲看着他就像吃了蜜糖一样甜。
    　　她的夫家小叔是村里管计划生育的村长，工作向来极其负责，村里惟有他和书记家装有公费电话，可见抓计生工作的重要性。他和乡里可以单线联系，共商国家计生大计。几个兄弟早已抱上了儿子，媳妇们已按规定做了结扎手术，轮到这位二嫂，偏偏生了五个女儿，望眼欲穿地巴望有个种，就是没本事生出个儿子，搞得公公婆婆赌气骂街，丈夫时常打骂她，还硬把小女儿送了人。如今又怀上了，她想作此一搏，今生无悔。她向有能耐的人讨了不少生儿子的秘诀，又和小叔村长商量，怎么才行得通，他这当计生村长的怎敢拿中央政策当儿戏，哥俩闹骂街头，动起手脚，引来小叔手下的联防队把二哥结实地摔了几个跟头，拼了命的她要往小叔家寻死。小叔无奈，念着兄弟情分，对老娘出计：让他们快走吧，上面查下来就说我不知道。这几间房子就等着乡里来刨吧。
    　　二哥二嫂连夜拾掇铺盖，把几个女儿托由老娘看管，摸黑启程，书记带人追来时，他们已坐上了去县城的三轮车。次日急追县里，早班车已开往北京。
    　　他们躲在北京圆明园后村树林里的一户农民家，正值寒冬，北京飞沙走石，举目无亲，看着圆明园百年古树，长吁短叹地恨起未出世的儿子来。对房东断不敢说是超生大户，只说是家乡遭水灾，房塌田毁，出来谋条生路。房东将信将疑，也不敢租正经房子给他们——他们出不起租金，将院外一处放家什的窝棚腾出来让他们住，房钱看着给，派出所查来，也不会注意到这儿有人租住，两全其美。摆上一张床，再买个破炉子，就渐渐地鼓起了肚子。丈夫有幸找到了一份活路，跟一个做猪下水的合伙，每天凌晨上路，赶四十多里去西单、王府井等处卖，挣得比在村里还强。
    　　小窝棚四处漏风，丈夫用未拔毛的猪皮贴了靠北的一面墙，黑乎乎地怕人。妻子就在这里想象着儿子的美好前程。白天不敢出门，随时有被警察抓去的危险。吃饭是不定时的，主要靠丈夫晚上回来带点猪蹄什么的补养，倒养得身体强壮，肚子奇大。
    　　说起来难以置信，像是远古的传说。古代落后，没有接生设备，人们都在家中自己解决。我们这位主人公在现代形势下演习了一回上古先民的生存法则。医院是不敢去的，家也回不得，儿子出世时丈夫用杀猪刀给断的脐带，血流不止，用点破布擦擦了事，老婆疼得死去活来，丈夫像看自己每日杀猪一样心中安然。待孩子生出来一看，果然是儿子，喜得不知如何，这些年的苦处一笔勾销，急用破衣服包好，拿称肉的杆秤一称，将近一个小猪头重，足有十斤，老婆腾地坐起，一把抢过儿子，泪流满面。自此，小棚中每日有了烟火，路边挂起了晒尿布的绳子，一派壮观景象。老婆第二天就下床，梳洗停当，满面开朗。房东知故，让他们赶快搬家，夫妇俩对老房东千恩万谢，说是他家风水好，一定出贵人，儿子将来长大不会忘记老人恩情，百年之后一定给他老人家焚香磕头、烧纸送衣。
    　　海淀区派出所将他们收容遣送回来时，家中屋瓦已被揭一空，小叔也被撤职罚款，连带老娘家的粮囤也被搬走不少。全家人还是迎接贵宾似的将他们接回家中，吃喝贺喜，并听丈夫海吹在北京的人世经历。
    　　不日，老婆的病就显现出来，腰酸腿疼，头昏心痛，四肢麻木，眼冒金光。乡下医生十分棘手，像服侍珍妃一样为她看病，女人哭着闹着求医生可怜她。医生仁慈，病钱全免。待看出了满面红光，她便渐渐讲起了产儿身世，引得病友们如听说书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