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爸爸的儿子

我上小学三年级时，爸爸进监狱了，抢劫杀人，十年。
    
    　　妈妈离婚时问我想不想跟她走，我呸了她一口说：“我是我爸爸的儿子！”
    
    　　奶奶用她的退休金供我吃饭上学，从小学三年级到高一，我没少干坏事，因为我爱我的爸爸，我爸爸在家时没人敢惹我，我爸爸不在了我也不能让任何人惹我，我是我爸爸的儿子。
    
    　　爸爸住了七年监狱。前六年，奶奶探监不让我去。最后一年，奶奶让我去了，但爸爸已不像爸爸了，不凶了，眼睛里没有那种很酷的光了，说话声小了，而且说了根本不是爸爸该说的话：“你要学好！”我一听“哇”地就哭了，奶奶到死都不明白我是哭什么。
    
    　　我觉得我从前的爸爸被监狱吃掉了！从前有一次，我考了零蛋又骂了老师打了同学，三拨儿受害人来家告状，奶奶和妈妈气得要死，爸却在一旁朝我眨鬼眼。从那一刻起，我就只是我爸爸的儿子了！
    
    　　爸爸出狱的第二天，奶奶去世了。我怎么也没想到，爸爸做的第一件事竟是带我去算命。说了我的八字又说了他的八字，就让我去一边。那算命的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反正回家后爸爸就变得更不像爸爸了。
    
    　　爸爸竟在路边修自行车了。不到四十岁的爸爸，从前为所欲为可以让四邻说说名字就能吓住孩子不哭的爸爸，现在破衣脏脸点头哈腰成了让我看见就脸红的猥琐老头儿。
    
    　　爸爸当然知道我爱从前的爸爸，爸爸也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走着他走过的路，爸爸不会忘记从前他做了再大的坏事我都是立场鲜明又坚定地站在他身边，爸爸不会忘记警察抓他走的那时刻我还踢了警察一脚对他高叫：“爸爸我爱你！”所以，爸爸回来后一直羞于对我说什么，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一直在眯着眼睛看他，我一直咬着一丝嘲笑不理他，我一直在偷偷地哭。爸爸真的有好多话想对我说，但终于没好意思说出来。爸爸连做饭洗衣都会了，一连几天，我不和他同桌吃饭，我宁肯穿脏衣服也不穿爸爸给我洗的衣服，我说：“爸！你是女人！”
    
    　　接着，我从旁发泄，逃课，欺负老师，打同学。他们找到爸爸的车摊去告状，我就躲在一边看着。爸爸谁也不理，手中的活儿也不停。告状的无可奈何地走了，我看见爸爸发呆了，呆呆地坐在那里，梦话似地叫我的小名，眼泪就像小河一样哗哗地流。我的心碎了，我觉得我的爸爸是被监狱搞怕了，爸爸穷，爸爸连最差的工作也找不到，爸爸不想再进监狱，爸爸心里恨着一切但什么都不敢做。我在心里大叫：“爸爸！我敢！”
    
    　　第二天，我和另外两个逃学的哥们偷了两辆自行车，大卸八块给爸送去。我说：“爸！卖车比修车赚钱！”爸当时就收摊了，带我回家。
    
    　　爸关上门，提把菜刀走到我面前，一脸杀气。
    
    　　我兴奋了。我看见了从前的爸爸！
    
    　　我当然不怕。我就是要激出从前的爸爸，打我砍我都行。
    
    　　爸一手提刀，一手却摸我的头，脸色苍白阴冷。
    
    　　“你是我的儿子吗？”
    
    　　“是！”
    
    　　“你偷了车是吗？”
    
    　　“是！”
    
    　　“你是学从前的爸爸是吗？”
    
    　　“是！”
    
    　　“好！那就全怪我！”
    
    　　爸爸说着就将他的左手放在桌上，手起刀落，“喀嚓”一声，爸的左手食指掉了，滚在地上，还蹦了几下。
    
    　　我惊呆了。
    
    　　爸爸一声没出，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脸上还是从前那种很酷的笑意，和从前杀人时是一样的。断了的指茬一时不见血，惨白的。
    
    　　爸爸问我：“你明白了没有？”
    
    　　“没有！”
    
    　　我大声哭叫！
    
    　　我真的不明白，爸爸断指那一刻分明还是从前的爸爸，但平日为什么要隐藏起来呢？
    
    　　爸爸又问：“还不明白？”
    
    　　我叫：“不明白！”
    
    　　爸爸又把左手放在了桌上，举起刀来。
    　
     　“爸！我错了！”
    
    　　我大哭着跪下了，违心认错。
    
    　　爸爸丢了刀，笑了笑，晕过去了。
    
    　　在医院，我一直守着爸爸，一直在哭。对爸爸的深爱表露已尽了，同时觉得自己输了。我认了错，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爸爸很认真地对我说：今后我每犯一个错，他就砍掉自己身上一个零件。我问这是为什么，爸爸说是他生了我，我的根在他身上。我要和爸爸好好地讲讲理，爸爸什么也讲不出来，这一点和从前一样，爸爸最大的特点就是不会讲理，特别是和我在一起的时候。
    
    　　出院后，爸爸还是修自行车，该做饭时就回家做饭，等着我一起吃。爸爸从来不主动和我说一句话，和我面对时仍然有许多不好意思。但老师找我谈话多了，同街坊的几个女生也主动走近我和我交朋友了，常叫我一起玩，有时还跑到家里去和我一起做作业，在学校里也是个个关注着我，只要是学习上的事，他们都了如指掌，就像一个帮教组，有时我烦死了大发脾气人家也不生气，好说好劝直到我把该做的做好为止。接下来，爸爸竟请了一个很厉害的很能说道理的胖老妈子当我的保姆。说是保姆，却活像一个碎嘴家教，苦口婆心地说教，动情时还眼泪巴巴的，就像我是她的亲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