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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是妆台
2022-05-11 23:43:42
by 李成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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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是妆台
时常这样,一句话,一个场景,会在心中埋藏好久,似乎黯淡了,却又偶然被捡回,然后一直萦绕于脑际,久久不去。这个冬天奇冷,闲待在家中,不免翻检旧日的笔记,那心情正如同睡迟了无事可干而想起拜访不远处的老友。笔记内容属于一个无味的时期,曾经字体的稚拙使我暗暗发笑。这种泛览没有以仪式的庄重,只有心情的宁谧。忘记了是谁说过雪夜拥炉读禁书的乐趣,想来那定是一位闲人吧。摩挲旧纸的我也聊充闲人,只是“闲”离“人”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想着心事,一本笔记已经翻完了。封底,抄录的是废名的《妆台》。
因为梦里梦见我是个镜子,
沉在海里他将也是个镜子。
一位女郎拾去,
她将放上她的妆台。
因为此地是妆台,
不可有悲哀。
初次看到废名这两个字,心中疑惑它是否也像佚名一样帐前獭祭般的众多舛命才子待令。这两个字的结合显得峭拔而又钝实,使人感到一种沉默的玄机。或许是作者意欲将真名隐去吧,只是他的才华太难掩盖,不但在小说和诗歌中流溢,便是两个字的笔名也攫人目光。自从多年前在故乡书店的某本书上看到《妆台》这首诗,尽管没有刻意记住,却总也难忘。
记住这首诗当然是因为它的浑成吧,或者和当时的心情有一种莫名的契合。倩曾经说读书读的是一种心情,这该是多么有见解的体会啊。这首诗并不出名,起码在当时我一个中学生的身份看来。很少有现代诗选会跳过郭沫若、徐志摩或贺敬之而去领会一位奇骨文人眼神沉静的一瞥。并且,这一瞥又太过含蓄和羞涩,以致被眼神扫过的人仍木滞未觉。就像遍觅知音而未得的琴师对着高山流水拨弦,当听者的心仍未中冰炭时,弄琴者早已肠断了千寸,一寸包含了人生的一千般思绪。古往今来人们众口一词称赞钱起的《省试湘灵鼓瑟》末二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也许是看中了诗的悠远淡定。这种意韵似潇洒而实造境,迥然异于《妆台》的心绪。梦里梦见“我”和“他”都是个镜子,多么天成又妙思的想象,“不可有悲哀”并非没有悲哀,即使有“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的哀怨,有“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的春愁,都不可在妆台前显露呢。对着镜子,会有另一个女子分担悲哀却无法消解或减少悲哀。况且,等到悲极生泪,那浓抹淡妆的颜色会被玉筋冲淡、冲乱,不得不重又坐回妆台,开始又一次的悲哀。
何苦来,还不如“不可有悲哀”呢。诗毕竟是诗,“不可有悲哀”的意象也只能在诗中会出现。这种悲哀是否也是废名所有的呢,斯人已远,都已经不得而知了。尽管如此,情绪是可以感知的,我们看到,废名的诗中会时常走过那位悲哀女子的身影。
废名的诗,包括他的小说,都是这样游走在现代的和古典的心象之中,有一种禅的悟,一种直觉的慧。有人贬之为晦涩,有人抱怨太玄,早在1936年,刘半农就说过:“废名即冯文炳,有短诗数首,无一首可解。”的确,废名的诗中常会有费人索解的禅韵,比如《点灯》:
病中我起来点灯,
仿佛起来挂镜子,
象挂画似的。
我想我画一枝一叶之荷花?
我看见墙上我的影子。
再比如《海》:
我立在池岸,
望那一朵好花,
亭亭玉立
出水妙善,──
“我将永不爱海了。”
荷花微笑道:
“善男子,
花将长在你的海里。”
也许真的是晦涩吧,不过废名没有放弃对知音的期待,他在《讲一句诗》中说:“大凡想像丰富的诗人,其诗无有不晦涩的,而亦必有解人。”岂夫子自道耶?对艺术敏感又敦厚的朱光潜应该算一位,他曾说:“废名先生的诗不容易懂,但是懂得之后,你也许要惊叹它真好。有些诗可以从文字本身去了解,有些诗非先了解作者不可。废名先生富敏感而好苦思,有禅家与道人的风味。他的诗有一个深玄的背景,难懂的是这背景。”这个背景就是他的佛学功底和领悟。他曾有佛学专著《阿赖耶识论》,我没有见过,不敢妄评,但敢肯定的是以废名的诗心当不会写出夫子先生的高头讲章。于是记起了关于废名的一则轶事:周作人的《怀废名》中说:
废名平常颇佩服其同乡熊十力翁,常与谈论儒道异同等事,等到他着手读佛书以后,却与专门学佛的熊翁意见不合,而且多有不满之意。有余君与熊翁同住在二道桥,曾告诉我说,一日废名与熊翁论僧肇,大声争论,忽而静止,则二人已扭打在一处,旋见废名气哄哄的走出,但至次日,乃见废名又来,与熊翁在讨论别的问题矣。
与十力老人为论辩而打架是事实还是八卦暂且不论,单就其中的名士风流我们也不应吝啬自己的莞尔一笑。改用陈石遗老人《宋诗精华录》中所说:“无此等妙趣之事,亦无此等妙趣之闻。就百年论,谁信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闻。”
读过废名《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你一定会为他的文人小说水平大大折服。周作人曾说过:“废名君是诗人,虽然是做着小说。”(《〈桃园〉跋》)我们倒是也可以说,废名的小说本身就是诗,虽然他也专门写诗。废名的诗是才士的诗(似乎只有才士刻可以形容),有时也是写给才士的诗。他曾经赠给关之琳一首《寄之琳》:
我说给江南诗人写一封信去,
乃窥见院子里一株树叶的疏影,
他们写了日午一封信。
我想写一首诗,
犹如日,犹如月,
犹如午阴,
犹如无边落木萧萧下,——
我的诗情没有两片叶子。
看到这样美妙的句子,我们还有什么话说!在这里还要提及一点,那就是废名非常欣赏却和他天人相隔的另一位才士——梁遇春。他们是挚友,废名对他的才华也是奖掖有加。废名在梁遇春随笔集《泪与笑》序言中说:“他的文思如星珠串天,处处闪眼,然而没有一个线索,稍纵即逝”。然而,天妒其才,《春醪集》的香醇还没有散尽,花凋谢了。当梁遇春灿烂了26年的星光突然黯淡时,废名依然“不可有悲哀”,他的挽联很短,却令许多百字长联减色:
此人只好彩笔成梦,为君应是昙花招魂。
古典的意象掺和进了白话文句式,读来已经是一首意味深永的小诗了。他是怎样一笔一笔将16个汉字排列起来,描绘出一个绚烂归于平淡的春天的呢?在废名看来,梁的弃世有似梦笔生花而终归于梦境,“使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Let life be beautiful like summer flowers and death like autumn leaves), 这宛如卢照邻《长安古意》的结尾:“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如此一首色彩斑斓的七言长诗,到结尾却生出寂寥沉默之感,人生的况味大抵如此,所以废名的挽联也悲哀到一种平静的叙述。梁遇春曾在《醉中梦话(一)》中引用笠顿的名言来送给时贤一服“清凉散”:“你要得新意思吧?请去读旧书;你要找旧的见解吧?请看新出版的。”(Do you want to get at new ideas? read old books; do you want to find old ideas? read new ones)那么,废名的这首挽联尽管用了两个或三个典故,可其中的“意”却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着”的。废名很重情,梁遇春彩笔昙花的生命在他心中震荡,终于酿成了一杯薄薄的春醪,该怎样品味这包含人生感慨的佳酿呢?那就请俞平伯先生来吧:“好!真好!就是好!难道不好么?”
少年时代心中的废名在而今的心中已然更加丰富和成熟,当然,理解也有新的层面吧。我们说,废名得以蜚名,难道只是他难掩的天才吗,不只,也许还有那个时代“节礼乐、道人之善、多贤友”的乐境。衔觞赋诗要有人共赏,方才见得真兴会。废名的诗文不会再有人写得出来了,不过也不必感伤。即使以后不再读废名,我的血液也已经有了那缥缈的眼神:“善男子, 花将长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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