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是魔鬼了

爸爸你是坏人吗？
    
     三岁的女儿突然扬起头问，那是一个夜梦安然早晨也晴朗的日子。女儿问得突然，以至于我愣怔怔地看着女儿，看着淡蓝的眼睛里那种格外清纯格外澈净的光泽——那绝对是没有一丝灰尘和污染的天池。我似乎第一次发现女儿的眼睛竟如此明亮。正是面对这亮极了的眼睛，面对这似乎不着边际的突然提问，我才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顿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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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经是魔鬼了！
    
     我记起那一夜我陪女儿摸爬滚打大汗淋漓，女儿兴奋极了竟冒出一句，爸爸你真可爱，我爱爸爸，我要送爸爸一条开裆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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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我便大笑。直笑得淌出泪来。那后来的沉默竟也是咸涩的。一种莫名的悲哀升腾如烟雾，使我备感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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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不再能穿开裆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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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岁月钢丝般地勒紧年轮；随着云烟先从两鬓飘起；随着灵魂的负重、所有的心路历程开始肆无忌惮地铭刻在我粗糙的脸庞。总之，我们将被中山服、西装、猎装严严实实地包起来，直到最终钉入棺木，连喘息也不允许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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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帝其实只允许纯真的孩子穿开裆裤。而自从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之后，人类便获得了层层盔甲，不只掩盖躯体，也在掩盖灵魂。我们终于学会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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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亲爱的女儿，我知道凭你的智力是绝不懂什么好人坏人或者美丑的。但在那个天空像你眼睛般纯净明亮的早晨，我总觉得你的提问不会是没有一点缘由的，我甚至觉得你是代表上苍代表你贫穷一生早已故去的祖父审问我的。于是我便真切地感到灵魂在被重重地拷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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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你的眼睛，我甚至罪恶地感到连辉煌的阳光也有虚假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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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我想，我可以欺骗自己但不能欺骗你，我三岁的女儿！不能欺骗你格外清纯格外澈净的眼睛。我已记不清，面对你的眼睛我流淌过多少次眼泪。默默地。所以我想在你还可以潇洒地穿着开裆裤的时候便向你早早抖索灵魂，哪怕是撕开重重包扎的纱布，无论是鲜血还是污血，全让它迸流一下。哪怕只向你悄悄地耳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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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经是魔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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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了这话，你便用小手扒住眼睛为爸爸作了一个鬼脸，于是我很想大哭，痛痛快快，声嘶力竭地哭一场。我多么想告诉你画出的鬼，作出的鬼、装扮的鬼所以不可怕，正因为这绝不是真鬼。而真的魔鬼是不露声色、无味无形的。甚至让人嗅出鬼气也绝不是真鬼了。所以无论你怎样扮鬼脸，你依然是天真烂漫的小豆豆，我的女儿。而始终平静的，尽管想大哭也还是没有眼泪的爸爸，反倒被你证明已是个无形的成熟的周周到到的会微笑也会深沉的魔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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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真的感到灵魂的悸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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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并不畏惧暴露自己，我其实是怕暴露世界。我多么期望我的女儿永远纯真下去，多么期望在女儿的心里、眼里永远是一卷美妙的童话。如果这样，我其实是欺骗了你。但是，我又怎能开口告诉你这世界并不都是美妙的，有肮脏，有丑恶，有欺骗，也有背叛，怎么能告诉你，即使是拥抱你的天使，有时也佩有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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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个抽了许多烟的晚上，我微笑着，款款地送走客人。当我回坐到沙发上的时候，还是女儿，细声细语地问：
    
     爸爸，你怎么生气了？
    
     我大愕。
    
     我终于没有逃脱女儿的纯真。
    
     我想，这世界也许真是愈纯真便愈敏锐。骗人者所以自欺，完全是因为先失却了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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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我尊重的前辈，曾把自己信奉的格言赠了我——人淡如气。我相信他是真诚的，因为他白发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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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我又反问，真能做到吗？我期望我的女儿这一生都是淡淡的。淡蓝，淡粉，淡如水，淡如气，淡如朴素的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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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要告诉女儿，我不行了。岂止是我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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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争斗、由于欺骗、由于人生太多的坎坷，我们很可能在没化为气的时候，已像诗人郭小川那样成为火药味很浓、很浓的烟了。而且是硝烟。甚至只是硝烟也不行，还要像黄苗子先生那样，死后也作厉鬼，一个不肯轻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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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不能没有欲望，没有欲望的人连植物也不能算。但是，欲望应是最真诚的，最坦白的，应是赤裸裸的太阳。像你的哭，像你的笑，像你泡在邻家只为要一块牛肉吃！但是，我们又太善于掩盖欲望了。我们总要装扮得道貌岸然，既有人情又不泛滥，我们总要挣扎出一个君子风度将八面墙抹光，照得见太阳，可照不出自己！
    
     我们甚至不满足于掩盖欲望，不满足于哪怕是为了获得公众好评的微笑。当有意无意地陷入厮拼的境地，我们便学会了虚伪，学会了冷漠。学会在温和的笑里暗埋一个冷笑；学会在捧场的时候送去一个杀机；学会每遇大事心先静；学会以拥抱的姿态扑向敌手；学会了迎和，学会了假话；学会了真诚的欺骗；学会了任何时刻都有一个坦然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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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我们便成了有身份有光环有风度有真诚感的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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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是大人！
    
     你们是孩子！
    
     爸爸你怎么生气了？
    
     是啊！爸爸送客的时候还笑着呢！我怎么解释呢？
    
     你冰凉的小嘴亲在爸爸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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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爸爸笑了！噢！爸爸笑了！
    
     其实，那一刻，我的泪滚滚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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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犯傻了，我又想扑到我三岁女儿的怀里了！
    
     如果不是怕惊了你，怕吓坏了你，我是真想啊！面对你格外清纯格外澈净的眼睛，我不能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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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偎在我的怀里，起初是磨要画笔，我便逗你，不住地摇头。你突然再次扬起小脸：爸爸你爱我吗？
    
     爱！
    
     你爱朋友吗？
    
     我竟有片刻迟疑。我很惊讶。是在女儿面前难以启齿？还是问得过于唐突？尽管我做了十分肯定的回答，尽管在那一刹那，面对你性格清纯格外澈净的眼睛，我感到应像你一样永远新鲜执著地爱着，没有功利，更无胆怯。但事后我对那片刻的迟疑竟有想不到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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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我才明白，此时此刻，我已很难言爱了！我甚至真切感到，我早已过了言爱的年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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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岁，便不敢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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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我是天使还是魔鬼！
    
     经过了风风雨雨，我想，连目光也散淡的我，无论如何说出这个“爱”字，也一定不是真话。
    
     我似乎早已过了言爱的年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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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我的心便掠过寒冷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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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敢言爱，并不注定是因为有隐情，也不是因为有这样一句戒语“真正的爱情只有一次”，或者别的什么。我顽固地相信，写在书上的，甚至说在嘴上的恋人絮语，一定有虚伪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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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有一天你也会突然发现，有时竟连感觉也不是最真实的时候，你便会冰冷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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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有时相信感情胜于相信自己。曾坚信真情一定是无坚不摧的钻头，但当你发现生活原是千篇一律永不老掉的砂轮的时候，当你发现人生的荒漠原来一定多于绿洲的时候，当你发现根本不可能像诗人说的那样可以靠回忆生活的时候，你便会平静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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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爱、事业，所有这一切都是选择。而且无意多于有意。我们曾面对无数个选择的早晨，无数个选择的黄昏，无数个选择的傍晚，我们曾以为我们唯一的自由就是选择的自由。其实，即或我们拥有一千次选择机会，上帝最后不过只给我们一次、两次选择的时刻，有时我们仅仅为了一次选择就要付出一生的代价！这就是生活的残酷！这就是历史的无情！而最残酷的还是当你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即或不入老境，即或仍像爸爸此时，似乎有一个永远的朝气，而心扉早已刻满了浸着苦涩毒汁的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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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又爬上爸爸的膝头了。你让爸爸为你画大海。你两岁的时候去过大海，去过一个被称为黄金海岸的地方，你曾用小手捧着沙土在妈妈的领导下用软软的细沙掩埋爸爸。此时，又是夜海苍茫时分，你唤起爸爸的回忆，也唤起爸爸的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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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我无论什么时间，以什么结果死掉，也会无憾。因为，在你三岁的时候，我用尽也许是我平生的最后一点真诚向你坦白：我已经是魔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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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我深深亲吻了你，亲爱的女儿。我还是期望你永远是纯真的，你的眼睛永远是格外澈净，纤尘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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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向上苍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