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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
儿子快要满10岁了。
    　　周末，我带他上街去买生日礼物。转了大半天，走得人困马乏，最后选中的是一支短笛、一本名枪画册、一部《射雕英雄传》影碟。儿子对这些东西不是十分满意，但一路乱逛下来，并没看见更可心的东西。无奈得很，只有将就。
    　　小孩子对自己的生日都格外重视，儿子也不例外。在临近自己生日的那两三天，儿子就已经进入了兴奋状态，不断地提醒我，不要安排别的事情，不断地寻找话题，让我回忆他在婴儿时期的一切。显然，他是想通过这些让我为他的生日做好准备。为人父母的同样无一例外，更是要借此机会表达对孩子的慈爱。逢孩子过生日时，以往对孩子的一切不满，会在此时被抛在脑后；以往对孩子的一切苛责，也无影无踪了。我们家就是这样，儿子过生日这天，几乎就是一年当中这家里最欢乐的一天，这一天胜过任何节日。但这两年，儿子的生日却没有认真过过。
    　　儿子8岁生日的头一天，我母亲病危住进医院，是大面积脑溢血。医生暗示说，做手术恐怕也无济于事。家里人都急得不得了，别的什么都顾不过来了，只是轮班地往医院跑，没人再有心思给他准备过生日的事情。电话里听父亲说，我母亲在家发病时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让我父亲“把这孩子带好”，这不但是她留下的惟一一句遗言，也是她在这世上说的最后一句话。母亲的这句嘱托，让我的心颤抖。当我第二天从外地赶回家后，就带儿子去了医院，那时，我没有像家人那样顾及儿子年幼，我一心想的只是带着儿子去最后陪伴一会儿以呼吸机维持着生命的母亲。就这样，儿子8岁的生日，站着、看着、听着、哭着，过完了。
    　　儿子9岁的生日是我陪他单独过的。白天带他去看了一场电影，晚上为他买了一个生日蛋糕，相对而坐，你一言，我一语，斟斟酒、碰碰杯，父子俩分享着冷清的快乐。想奶奶吗？想；想妈妈吗？想。他问：妈妈最近给你来信了吗？寄照片来了吗？她那里怎么样呀？我回答说：这一段没来信。可能学习很紧张，顾不上这些，等我抽空写信让她寄照片来。改天我们去一趟外地怎么样？为你多照几张相，给你妈妈寄去，好让她知道你长多高了……
    　　那时，儿子不清楚他妈妈的情况，偶尔会向我提起，我既不愿过多地扯谎，也不想将实情告诉他，只有支吾应付一番了事。后来，儿子见我对涉及他妈妈的话题不感兴趣，也就不多问了。是不是儿子感觉到了什么，我没有试探过。因为，他不经常问我，我就觉得已经省去了很大的麻烦，我不想再去冒险，害怕假话里有漏洞被他发现。
    　　去年，儿子知道了他妈妈坐牢的真相。我们父子间再说起他妈妈的情况时，反倒觉得轻松了不少。我每次给妻子寄信，儿子都与我一起去邮局，帮我写地址、买邮票、贴邮票。也就是在这时，儿子学会了写信。印象里，我四十多年来从未给自己的母亲写过信，但是，我的儿子却从9岁多就开始给他的妈妈写起了信，尽管每次只写短短的几行，但那却就是他心中的一切。儿子每次写了信以后，还总喜欢与我说起他妈妈在家的时候如何如何，他妈妈对我们父子俩的评价如何如何，这一切都在明白无误地告诉我，儿子思念他的妈妈。
    　　儿子今年的生日要不要过得热闹一些？其实，我老早就开始想这个问题。小孩子最希望热热闹闹地过生日，儿子本来贪玩爱闹，但是，与我在一起却没有太多的机会纵情嬉闹。或许是我沉重的心情影响了他，尽管我在儿子面前竭力掩饰，但我还是多多少少地感觉到了他的情绪被压抑了。我担心儿子过早地失去儿童本该有的天真活泼，过早地分担灾难给这个家庭带来的苦闷。亲戚们来了，想必能为他带来更多一点的欢笑，但是，妻子出了这样的事情，又有哪个亲戚不是因为感觉这孩子命苦而前来，又能有谁会带着轻松的心情来呢？表面的热闹场面能为儿子带来真的欢笑吗？可怜的儿子，你这个生日应该怎么个过法，真让我伤脑筋。
    　　不管怎么样，儿子的生日不能再像去年那样冷清地过了，即便得到的只是表面的热闹与欢笑，但是，有笑声，总比没有要好。
    　　亲戚们走了，房间里静了下来。
    　　我从抽屉里拿出了妻子为儿子寄来的生日礼物：一封信，一张彩绘的信纸，两个用硬纸片剪成的贺卡。这是前两天收到的，我不想提前给儿子看，更不想拿给亲戚们看，害怕这些从监狱里寄来的礼物与从商场里买来的礼物放在一起时显现出其中一类的苍白。
    　　贺卡是妻子自己剪制的，贺卡上面的画是妻子请狱友帮助画的。方形贺卡上画的是小白兔，因为马上就到兔年了。心形贺卡上画的是龙，因为儿子是属大龙的。在那张龙卡的背面，妻子写道：“最想你的妈妈，遥祝你生日快乐，天天快乐！”在那张彩绘的信纸上，妻子一个字也没有写，那上面印着的文字似乎就是她想要说的话：“寄上一纸的思念，轻递满心的祝福，一份牵系，一份关怀，你好吗？”我想，妻子这话可能是拿给我看的。若是在平时，我可能会觉得这几句话酸味过重，而在此时，我觉得它亲切。妻子力所能及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形影相吊的父子，听到遥远处最真切的心灵问候，知足了。
    　　儿子问我：“监狱里让买东西吗？”我说，监狱里也卖东西，但不卖这些东西，你的这几件生日礼物比不上买来的精致。我们家有了这段特殊的经历，你的生日礼物也变得不同寻常了，要保存好妈妈从牢狱中给你寄来的每一样东西，等你长大了以后，就会觉得这些东西格外珍贵。儿子听懂了还是没听懂，我不太清楚。他只是说了句：“我想给妈妈写封信，明天你给她寄去吧。”我本来还想对儿子再说些什么，但却担心顺着这话题说下去，心会变得越来越沉重。见他起身写信去了，我暗自想，那就各自写各自的思念吧。
    　　“妈妈：收到你的来信和生日礼物，我很高兴。我挺好的，现在是班里的文明标兵了。我画了两张画送给你，希望你能高兴。”寥寥数语，远不足以充满半页稿纸，但是，就在这几行字里，我却看到了我十分害怕对妻子说的“高兴”二字。这两个字就如同“幸福”、“快乐”等其他字词一样，在我是难以下笔写出来的，我没有勇气用自己的笔直刺自己的心。看着儿子写的这封信，看着这“高兴”二字，我不想去猜测，也料想不出妻子看过以后是感到鼓舞还是感到心酸。
    　灯熄了，躺在床上，睁着眼却什么也没有看。身边的儿子，天边的妻子，儿子的命运，妻子的长刑，儿子的教育，妻子的状态……脑子里像是在熬煮着一锅烂粥，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