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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纸救夫
那时，我是部队搞宣传的干部，接上级命令去鲁西南一个县“支左”。
    　　我作为军代表，进了县革委领导班子，临时当一名常委。一天，我在宿舍里，来了个挺瘦的人，戴一副圆眼镜，进门趴在地上就给我叩头。我问他干什么？他说：“你要给俺解决问题，你要想应付俺，就明说在先，俺扭头就走，这个头就算白给人叩了。”
    　　我说：“每一件事我都会认真对待，怎么会应付你呢？”
    　　这人姓李，在一个公社小学当语文教师。他那一双灰眼珠紧盯着我，坐在凳上给我讲了一桩旷古奇冤。
    　　1965年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人们争着要表达对毛主席的忠诚，查找有哪些对毛主席不忠的人和事。反右派时，各单位抓右派，都是从上边下比例数，按人员比例定右派。从那以后，一搞运动，不揪出人算没成绩，渐渐发展到揪出的人愈多成绩愈大，于是学校里就一哄而起找起来。这位李老师性情急躁，得罪过一些同事。有位教师提出，一次他听李老师讲过，毛主席当年在浏阳被白军追得趴在水沟里藏身，这是赤裸裸诬蔑毛主席。伟大领袖怎么会被敌人追得趴在田间水沟里藏身，他这是故意歪曲毛主席的伟大形象。
    　　马上翻遍学生们的书本，查看听课记录，终于在一个学生的语文课本里找到当时听这故事时记下的一行字：“毛主席藏身水沟，摆脱敌人尾追的机警故事。”证据确凿，这就以“特大现行反革命案”上报县委，县公安局马上来人把他捕走。他不服：“我讲这个故事是为了说明毛主席胆略过人，机警有智谋，我是真心歌颂毛主席呀。再说这故事又不是我瞎编的，是从书上看来的。”公安局叫他说出哪本书，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没有根据，就是他编的，很快，他被判8年刑，打入监狱。
    　　他老婆是个乡下人，跟他结婚一年多，有6个月的身孕，挺着大肚子探监时，他跟这乡下女人说：“8年的日子可不算短，你要受不住，跟俺离了，俺也决不怨你。可是得实话对你说，俺决没坑害你，那故事确确实实是俺从书本上看来的呀……”这女人转身就跑到县里喊冤叫屈。县领导说：“你去找，只要你找到这根据，我们就放人。”
    　　乡下女人心实，把这话揣在肚子里，就四处找开了。这时，“文革”已经开始，县城
    　　的书店里除去毛主席著作，别的书全没有，图书馆也封闭了。她找到图书馆管理员，求他。图书馆管理员是县城看书最多的人，可他也没读过这么一个故事。这女人就到处找书，找不到就拾印字的纸，从纸上找。她不识字，拾到纸便请亲友或小学生给她念，听听有没有那故事。有时拾一块当时印的“文革”小报，也拿去请人看。她一个生活在穷乡僻壤的妇女，没文化，哪知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书，文字里究竟都是些什么，当人念到什么科技的、政治的、文化的那些古怪难懂的话，她一动不动站在一边傻听、傻等，等那故事出现。有人看烦了，草草扫一眼，就说：“没有。”她也信，再去找。
    　　有人劝她，你靠拾纸，哪能拾到那故事，你又不认字，天底下那么多带字的纸，你哪能都拾来？可谁也说不动这女人，她依然天天提着破篮子在街上拾。只要发现一块带字的纸，就如获至宝。别人手里有张带字的纸，求不到手，也要请人念给她纸上写着的是什么。人家要是不肯，她就跪下来求，甚至连在茅房发现一张有字的纸也拾出来，涮干净叫人看。天天拾，天天求人念，天天找不着，天天早上的希望在晚间破灭，但她从不灰心。她坚信那故事不是她爷们儿编的，坚信早晚有一天能找到这个故事。
    　　时间长了，自然有点疯疯癫癫。
    　　孩子小时，她背着孩子拾；孩子大了，她领着孩子拾。拾到的纸，不是，就卖掉糊口。那时，方圆百里的人都见过这么一个带着孩子拾废纸的半疯的女人，都见过她那双总是东张西望却空茫茫的眼睛，都见过她始终提着的那装满烂纸的破草篮，但未必都知道她决非拾纸度日，而是为了一个辉煌的愿望：救夫。
    　　一年到头，春夏秋冬，雨雪风寒，从没有停过一天。
    　　心诚未必能感动苍天。她整整拾了七八年纸，可是在她爷们儿刑满前半年的一天夜里，灶膛里的火，引着了她堆满屋角的废纸。这女人和孩子被活活烧死了。
    　　李老师在狱里听到消息，不想活了，几次自杀都没成。
    　　有一次，他去上厕所，看见茅房地上有根麻绳，就拴在房梁上，想上吊自杀。可是糟了，麻绳“啪”地断了，他一个马趴摔在地上，摔得眼冒金星。当他定住神再瞧，出现了奇迹，有张油印的纸片就在眼前地上，上边正印着要他命的那个故事。这纸片破烂不堪，故事断断续续：“……追他的人大喊起来：‘跑了，跑了’……毛泽东同志急忙走下岭，躺在一个水沟里……”虽然不全，但是可以拿它证明那故事并非是他编造的。他拿着这纸片冲出茅房又喊又叫：“找着了，我的冤平了。”
    　　看守以为他疯了，把他锁进牢房，他捧着那纸片大笑，然后又大哭，想起他白白拾七八年纸却没等到这一天的可怜妻子，还有那糊里糊涂被烧死的儿子。
    　　他写了一份申诉，连同这纸片递上去，等着平反雪冤。可没过几天，县里说这纸片是油印品，没来源和出处，不能作为依据，把他的申诉驳回了。这次他非但没绝望，反而更有信心。有这纸片，迟早会找到这故事。
    　　他来找我这天，是他刑满8年刚被放出来不久，案并没翻。小学校因为他是服过刑的反革命，拒绝他回校工作。他无家无业，孑然一身，穷得穿一件单褂，经不住春寒，直打哆嗦。
    　　听完他的经历，我说：“你回去吧，这事我可以给你解决。”
    　　他见我这样干脆地回答，不信，仿佛有打发他之嫌。可是他万万没料到，他碰巧了——这故事我读过，我知道在哪本书上。
    　　第二天，我到县革委调他的案卷看了。他所说的完全真实，便在县革委会上把事情摆出来。有人说：“这人就是怎么治也治不服他。”
    　　我说：“法律不治人的性格，这故事绝对有，判刑，冤了，一定要平反。”
    　　我是军代表，他们不好反驳我，可他们默不作声，不表态。我挺有气，当即要一辆车回部队，把这本书拿来，放在县革委会办公桌上给他们看——一本紫红色封皮的革命回忆录，“文革”前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书名叫做《秋收起义和我军初创时期》。其中一篇就是这故事：《浏阳遇险》，作者是谢觉哉，写的是毛主席在一次赴江西根据地途中，路经浏阳，为了摆脱白军追赶，机警地藏身水沟而安然脱险的一段往事。
    　　当时县革委的头头们看着这书都怔住了，没话。只有一个人自言自语说：“怎么谢老会写这篇东西？”
    　　我紧盯住这案子不放松，很快给他平反了结。那天，李老师跑到我家来，趴在地上，又给我叩个头，如谢救命恩人。我当时十分惶惑，我不过正巧也看过这故事罢，我有何德何能接受这个大不幸者叩的这个头呢？
    　　随后，他请求我把这本致使他妻死子丧、坐牢8年的书送给他。我知道这本书在他生命中的重量，沉甸甸放在他一双颤抖的手中。事后我听说，他把这本书烧了，将纸灰撒在妻子的坟上。大概希望他那苦命妻子的亡魂从此获得安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