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大愿
2022-05-11 23:43:42
by 柏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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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大愿
第一愿是取消籍贯
    
     在三十年代之前,中国人见面,往往问曰:“老哥,吃饭了没有呀。”于是被洋大人讥为吃饭的民族。有些中国同胞觉得脸上挂不住,认为洋大人见面时那一套,才是经典之作,美不可言。夫洋大人见面,昔之时也,还多少有点关心,所以曰“好都有都”。前之时也,已退化为没话找话,曰“哈罗”。今之时也,为了节省能源,就只剩下一个音节,曰“嗨”,不过表示看见你罢了。“嗨”了之后,各奔前程,你是死是活,他毫不在乎。中国同胞之所以把吃饭放在第一位,是因为过去中国大多数小民都处在半饥饿状态,常常空着肚子投亲奔友。柏杨先生幼时,常看到大人们相逢的场面,一把抓住远客,号曰:“闲言少叙,填饱肚子再说。”人生温暖,就在此一句。
    
      以上是老朋友见面,如果是新朋友见面,则另有一种问法,除了问他尊姓大名外,准问他曰:“府上是哪里?”即“你是啥地方人呀?”一旦发现对方跟自己是同一个省,立刻大喜若狂——其实即令不同省,只要邻省,也是一样,贵阁下不闻“直鲁豫大同乡”乎哉。大喜若狂之余,就急急追问哪一县,如果再是同县,就更手舞足蹈,再急急追问哪一村。于是,两个陌生的家伙,可能刹那间成为通家之好,兼刎颈之交。
    
      我们的愿望是,把“籍贯”一笔勾销,只记载“出生地”。
    
      一位朋友以真知灼见的声调曰:“即令取消了籍贯,也不能消灭现在的省籍和地域观念。”呜呼,谁说可以消灭了哉。泥土的芳香、故园的眷恋、“根”的追寻,正是人类异于禽兽的特有情操。取消“籍贯”的记载,只不过使地域观念不至于发展到危害向心力的程度。
    
      第二愿是吃饭分饭
    
     人类文化发展史上,有太多的奥秘,叫人越想越糊涂。即以吃饭的方式而言,至少就发展出两大形态:一是洋大人的分而食之,一是中国人的聚而食之。为啥形成这两大差异?当初是哪位太乙真仙捣了那么一下鬼,捣得如此这般的截然不同?真需要专家学者,追根究底,找到他阁下,问问他到底是何居心。
    
      聚而食之的场合,大概有三种:一种是家庭的焉,一种是伙食团的焉,一种是宴会的焉。不论哪一种,都同样不卫生。岂止不卫生而已,而且成了专门制造疾病的细菌传染工厂。有些卫道的酱瓜之士,一听说不卫生,马上热血沸腾,号曰:“洋大人亲嘴就卫生啦,他们火车站也亲,飞机场也亲,马路上也亲,怎么不传染呀。偏偏中国人骨肉团聚在一个饭桌上,不过共喝一碗汤,共吃一盘菜,就不卫生啦。崇洋媚外,也不能崇洋媚外到这种程度呀。”呜呼,亲嘴有它特定的对象,而且往往只不过一阵子,过了那股热劲,也就自动收山。聚而食之,却是每天三顿,病河永浴,白头偕老的也。而且贵阁下听说过一个故事乎,穷朋友年初时买了半碗食油,放到桌子上,规定每顿饭时,家人只能用筷子轻轻地沾上一下,以润枯肠。到了年底一瞧,半碗油不但没有吃光,反而成了一碗油啦,盖筷子上的大量口水,倒灌而入,自然猛涨。势大财粗的老爷,如果说聚而食之的汤和菜里,绝对没有别人的唾液,恐怕最忠实的马屁精都无法响应。夫家庭之聚,吃吃亲人的口水,或许没啥了不起。但是伙食团之聚,或宴会之聚,去吃那些毫不相关,甚至陌生人的口水,就实在于心不甘。
    
      柏杨先生不幸或有幸,曾参加过一个大伙食团,跟抗战时的学生老爷一样,见饭愁的镜头,再度重演,不过经常却是都有几块肉的。而奋斗的目标也就集中在那几块肉上。嗟夫,在聚而食之的战场上,最可怕的有三种人物:一曰“菜狼”,一曰“菜虎”,一曰“菜端”——菜端最最高竿,英雄好汉把菜盘索性端到自己御面之前,别人多看一眼,他的鼻子都能冒出烈火。幸好“菜端”动物,属于稀世之宝,不容易碰见。最常碰见的是“菜狼”、“菜虎”。这类朋友的精彩表演,跟知识程度无关。柏老曾一度跟一位大学堂教习一桌,从第一顿开始,菜刚拿到台面上,他阁下就两眼发直,筷子在他尊手中转动如飞,抽冷子就把埋伏在萝卜深处的一块肉丁发掘出来,大家刚要惊呼,第一块咕噜一声,早下了肚,第二块已祭到半空中矣,三下五除二,饭才吃了几口,菜已全光。
    
      第三愿是直呼名字
    
     人之有名字,稀松平常,兼平常稀松。贵阁下此生恐怕还没有遇到过没有名字的人。如果遇到,包管你目如铜铃,三天都想不通。刚生下的娃儿当然是没有名字的,但你只要一问,他就马上会有。如果是小子,老爹老娘曰:“就叫他狗屎蛋吧。”如果是一位千金,老爹老娘会脱口而出曰:“俺叫她小咪咪。”于是,那之间,大势已定。
    
      然而,这么简单明了的事,发生在中国同胞身上,却死搅蛮缠,把人搞得气喘如牛。这跟农业社会和儒家学派有关。夫农业社会是静态的,知识分子蹲到象牙之塔里,在名字上动动手脚,花样翻新,有的是时间和精力。而儒家学派的精髓恰恰建立在繁文缛节上,知识分子在名字上动手脚和花样翻新,就更有了理论根据。遂驴毛炒韭菜,成了乱七八糟的复杂局面。呼呼,一个人仅名字就一大串,又加上禁忌,又加上衔头。群魔乱舞,老虎屁股乱撅。不但使人头昏眼花,也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充满了势利和隔膜。去年金庸先生回台北,特别问我曰:“老头,你的大作里,对任何人直呼其名,都一律称先生女士,为啥?”为啥?就是为了大家都一样。
    
      我们有权要求中国人的人际关系单纯化,直呼名字不过是一个开端,纯靠直呼名字当然达不到目的,但至少可使大脑多留出一点空隙,去记忆和思考别的。
    
      第四愿是联考改变
    
     提起来联考,柏杨先生一向忠心耿耿,誓死拥护。为了它跟人吵过架,也为了它跟有些人横眉怒目,有无数篇敝大作为证,可不是自己猛往脸上抹粉也。盖联考的好处,在于不必呼哧呼哧乱跑,御体不出城门,就可投奔千里外的学堂。贵阁下对科举一定熟悉,多少考生,形单影只地跋涉三个月五个月,去京师殿试。有的固然平安到达,但也有的病在路上,有的死在路上;有的被小偷偷个精光,有的索性被强盗老爷一刀两断。幸而平安到达的,考取了身价十倍;一旦落榜,只好流落异乡,有钱的还可以租间公寓,埋头苦读,等候三年。穷朋友则只能投宿到破庙,有病没人管,饿死没人埋。多少家庭子弟,都像断了线的风筝,一去渺无消息。那时候就有联考制度的话,分别在各省或各县举行,只把试卷集中京师评阅,将减少多少辛苦,多少生离死别乎哉!
    
      第五愿是不再托人带东西
    
      事实上,不仅从“国内”带东西到“国外”,纵是从“国外”带东西回“国内”,灾难同样惨烈。而且也不仅托带东西,还有托买东西。节日更是热闹,跑腿朋友从香港买到后,却在“海关”没收了,好吧,怎么交代吧,主顾交给你的是白花花的银子,你却交给他一张没收单或保管单,恐怕三十年交情,立即废于一旦。幸而过关斩将,呈现到他阁下面前——“哎呀,俺不是声明要翠绿的,你怎么买墨绿的。俺不是说要三十八寸的呀,你怎么买三十九寸的呀。”面色如铁,痛不欲生。跑腿的只好退钱,如果不退钱,三十年交情也准泡汤。但是,惨不忍睹的还在后面,那就是上海式“闲话一句”型的主顾:“拜托,带瓶巴黎最好的香水,多少钱回来照付。”跑腿的立刻就得成为腰缠万贯的大财主,胆敢故意装穷,说“没有钱”,那就是瞧他不起,天理不容。千辛万苦买了回来,主顾一把抓到手里:“克里丝汀迪奥,就是它,就是它,有眼光,有眼光。”一看发票,花容失色,喊曰:“你说啥?五千八百元,上个月迷死王带的一瓶,才一千八。”要想维持这份友情,就得倒赔四千,而且还成了登记有案、恶名昭彰的欺诈未遂犯。
    
      第六愿是——自己争气,莫一味把别人怨。
    
      七愿眼科医生使用特制水龙头纸巾;八愿斑马线安如泰山;九愿中国成为真正的礼仪之邦;十愿大家都祛除虚骄,不再装葱装蒜;十一愿弄清权利义务,认真做事;十二愿孙淡宁女士的幼儿园,早日开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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